走在斯堪的纳维亚山脉下的一条没有名字的乡间小路上，雪没过了我白色的靴子，山上杉树的枝桠也被上一周的大雪压得低了低头，天快黑了，我加快回家的脚步，我能清晰地看到嘴里呼出的白色雾气，已经十二月了，挪威的白天越来越短，路上除了银白色就是我衣服的红色，安静的我似乎能听到雪落的声音，只是在我心里，总会有个声音：“雪扬，冬天我们去挪威看雪吧。”

    那是这一年来，唯一能让我斑驳的心荡起涟漪的声音。

    房东是一对六十多岁的挪威夫妇，他们的儿女都已经结婚生子，并在奥斯陆工作，平时很少回家。老太太是个胖胖的开朗的挪威妇女，我回到家时，她正在清扫院子中的积雪，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喜欢听她爽朗的笑声。

    来挪威一年了，除了每周往家里打电话，我很少和别人联系。也许我是在逃避吧，那又怎么样呢？一年前我躲到挪威来，心中的那个声音也跟着我来到挪威：“雪扬，我们去挪威看雪吧。”这个声音太真实，太清晰，有时候心里会害怕，只是那时却倍加怀念他。

    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还有大雪。

    邮箱中一封未读的邮件，晴天的，他说：“雪扬，生日快乐，圣诞快乐。”微微的苦笑，我脸上湿湿的，自己流泪了。

    至今我还能清楚的记得晴天递给我藿香正气时那一本正经的表情。那是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如愿进入十三中，那天，我躺在学校草坪上听苏有朋的《雪来的时候》，有人上前碰了我，天真的说：“同学，中暑了吧，给。”

    后来我知道，他是左航的好朋友。

    左航和我一样，是在十三中教职工宿舍楼长大的孩子。从幼儿园到高中，这么多年的同学，多了几分青梅竹马的青涩。左航是在昨天偷偷告诉我的：“雪扬，你妈妈是我班主任了，我去了二班。”我一点都不惊讶，如果不是我强烈抗议，我也要到二班去了，从小妈妈就喜欢左航，他那么优秀那么有能力，能够亲手把左航送到北大也是妈妈的一个愿望。

    下午，左航打电话让我去他家，说带我认识个朋友，我当时还在草坪上躺着不想动，耍了性子让左航来找我。

    他领来的男孩就是晴天，有着阳光般灿烂笑容的晴天。左航把晴天推到我面前，兴奋地告诉我：“雪扬，晴天也在四班，你们以后就是同班同学了！”我抬头看着这个比我高一头的男孩，对着他摇了摇我手中的藿香正气，于是我们都笑了。

    和房东格林太太清理完雪，我已经满头大汗，我站在院子里，我还在想那封邮件，一年没有见面了，一年没有联系，再看到他的名字还是揪心的痛。晴天，晴天！晴天的阳光刺眼。

    格林太太拍拍我的肩膀，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摇摇头，说可能是我太累了吧，她让我先回房休息，吃晚饭时她会叫我。

    我很感激格林夫妇，这一年中，他们既是我的长辈也是我的朋友，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家，习惯了生活中这平淡而又平静的角色。

    或者说，我爱上了这个有雪的家。

    头越来越沉，刚才出了一身汗着凉了吧，我躺在床上，浑身酸软，隐隐约约中，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雪扬，我们去挪威看雪吧。”

    “雪扬，我们去挪威看雪吧……”

    高一第一学期在平淡中接近尾声，冬天如期而至，我站在教室的窗前看外面的雪，窗户已越来越来朦胧，我就这样躲在窗后，耳机中始终唱着《雪来的时候》

    又过了一年

    冰冷的冬天

    心痛的画面

    好像电影浮在眼前

    ……

    不知什么时候，晴天站在我的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雪扬，左航让我来找你。”晴天的声音很低很低，我没有起身，只是擦了擦窗户右下角的雾气，看着窗外说：“晴天，雪飞扬。”晴天笑了，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也擦去了玻璃一角的雾气，幽幽的说：“晴天雪飞扬，那么注定天会冷。”阳光，没有忧伤，我的眼有些疼，天真的会冷吗？我抬头看着这个男孩，心微微一颤。

    晴天把我领下楼带到左航面前就走开了，全天下都知道左航喜欢雪扬，全天下都知道左航为了雪扬去了二班，全天下都在纳闷，雪阳怎么去了四班。

    我清楚的看到左航的眼中没有忧伤的，我感到有些冷或者是失望。左航拉着我的手，用命令的口吻说："雪扬，我们去看雪。”无意间我回头看到我刚才待的窗户后面，一双冰冷的眼睛躲在那，略有忧伤。

    学校后山的松树上已经落满了雪，静得让人能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从小在十三中长大，我和左航每年都会偷偷得到后山来看雪，那一块块“禁止入内”的牌子好像从没有过，我踩着左航走出的印记，一步一步，每一步都会闪烁出那双冰冷而忧伤的眼睛，左航很高兴，话很多，可我一句也记不下。

    我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左航：“怎么不叫晴天一起来？”左航回头看着我，狡猾的笑了：“雪扬，晴天很聪明，他知道我喜欢你，所以他不会来当电灯泡的。”

    听到“喜欢”两个字，我心抖了一下，低下了头，我不敢正视他，甚至在逃避他。小的时候，我在心里偷偷喜欢过左航，希望自己长大后可以做他的新娘，那时的左航像现在一样对我特别好，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十三中教职工宿舍，我俨然是他的小公主，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份纯纯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淡了，我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左航亦从来没问过我的感受，只是告诉我：“雪扬，心冷的时候，牵着哥哥的手走路。”

    所以我越来越觉得：左航是我哥哥。

    “雪扬，雪扬”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是格林太太，“你发烧了，孩子，医生一会儿就到，现在，你必须吃些东西。”格林太太微笑着说。

    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格林先生还在思考着是去买圣诞树还是自己去砍，我是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吃完饭的，也不知道怎样回房的，只是隐隐约约中，我吃完了药，然后又躺下了。梦里，好想回到了十三中，回到了高一的那个冬天。

    那天晚上，左航要送我回家，我没有答应，执意回了教室。放学很久了，教室应该没人了，我喜欢自己在那儿想些有的没得事情。

    推门进去，角落中，晴天还坐在那里。看到我进来，他笑了，眼睛弯弯的，退去了冰冷的忧伤，变成了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就像那年夏天，我们第一次见面。

    “还没回家？都这么晚了。”我礼貌性的打了个招呼

    “嗯，你怎么回来了？左航呢？”

    我慢慢地走到窗前，坐在旁边的桌子上看着窗外，雪已经被扫得差不多了，地面上光秃秃的。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回来时左航自豪地向我炫耀：“晴天真是我的好兄弟，把他放你身边我就放心了。”

    晴天走过来，坐到我对面的桌子上，眼睛盯着远方，小声地问我：“雪扬，你觉得哪里的雪最美？”

    我想了想，回答他：“我印象中的雪，就是十三中后山上的雪。可能是十三中禁止入内地牌子吧，越不让进，就越觉得好，也就越想进去。”

    “就是，刚才你和左航去的地方吧。那是——属于你们的回忆吧。”他把头转过来，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让我捉摸不透，他只是左航放在我身边的“特务”吗？我不知道，“你呢？你觉得哪里的雪最美？”我忙问道

    晴天想也没想，轻轻地对我说：“我不知道哪里的雪最美，我只知道我喜欢挪威的雪，斯堪的纳维亚山的豪迈把漫无边际的大雪衬托得那么唯美，很广阔，也很娇羞。我第一次站上那片雪地时，心跳得特别厉害。”我静静听着，好像自己跟着他，到了那遥远的国度。

    他突然停了下来，四目相对，他眼中的那份温暖，向天晴后的阳光，我分明感到了自己的心被融化掉。

    “雪扬，我们一起去挪威看雪吧。”

    我愣住了，时间定格，此刻我终于明白一天的心神不宁是缘于对面的这个男孩，爱情的种子偷偷地在我心底萌芽，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我机械般地点了点头，晴天眼角上扬，安静地笑了慢慢地，他伸出手拭干我的泪，然后有转头看着窗外，一切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了，阳光照进我的房间，看上去暖暖地。格林太太不让我下床，医生说我需要休息，睡了这么长时间，头有点痛，我看着窗外的阳光，真想出去走走，但我知道，晴天雪飞扬，注定天会冷。起来倒了杯热水，我站在窗前，格林先生还是自己把圣诞树砍回来了，我习惯性地擦擦玻璃，看着窗外。

    格林太太说，我昨晚一直在说梦话，还在不停地哭，只是她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我很抱歉地轻轻抱抱她，她爽朗地笑了，说：“雪扬，你真让人心疼，该找个男朋友了，我女儿初中时就已经有男朋友了！”我也笑了。

    经过那一晚，我、晴天、左航之间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每次左航让他叫我时，晴天总是装作不耐烦地说：自己去叫！我知道晴天不愿意看到我和左航在一起。我像是一直在等着晴天说些什么，他总那么安静。可是左航又有什么错呢？

    我该怎么面对左航呢？这个宁愿用一生来规划我的一生的，哥哥。

    晴天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他说过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考进十三中的，我也看见过他一个人躲在教学楼地下一层的走廊里吸烟，在教室中，很少能听到他和别人说话，他总是低着头坐在那里。每次收数学作业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交作业时总会附上一张写给我的纸条，这时我会冲他笑笑偷偷把纸条藏起来。可在我的眼里，学习不好的晴天是那么的优秀、那么安静，安静到你可以忽略掉他周围的一切，仿佛只看到他。这是第一次站在同学面前，我察觉到了自己的自卑，并且喜欢上了这种自卑。

    高三的寒假，妈妈说左航要考北京大学，问我是打算去北京还是出国，妈妈是希望我和左航在一起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教导我要自重，和男孩子保持距离，却从来不反对我和左航手拉手。

    我平静地告诉妈妈，我对未来没有任何打算，妈妈说：“去北京，还是出国，自己选吧。”

    晚上，我在QQ上问晴天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没有，我说，我妈想让我去北京，他说“好”。

    两年来，我心中有关爱情的种子已经越长越大，晴天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那个看雪的晚上，只轻轻地一句“我们一起去挪威看雪吧。“足以我温暖两个冬天。

    可现在他的字里行间，冷冷地。

    “好”，就一个字，代表了什么呢？我压抑了两年的委屈，顷刻间全部爆发。我摸过手机拨通他的电话：晴天，你给我出来！

    格林太太说她要进城一趟，让我在家好好休息，我点点头。打开电脑，再看一次晴天的邮件。一年多不见了，他还好吗？我努力地在逃，一封邮件却能将我击垮。

    又一封未读邮件，是左航，他说：“雪扬，不要迷失了方向，别忘了，心冷的时候，牵着哥哥的手走路。”左航还在北京吧，我深吸了一口气，舒坦了好多。

    冬天的马路，冰冷地让人发抖，晴天在前面走着，我看着他移动的步伐，

    重叠在他的脚印上，走到广场，他停了下来，我抬起头看着他。

    晴天很平静地牵起我的手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又平静的说：“雪扬，我爱你，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他痛苦的表情，让我微微一怔。

    我不明白，为什么，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我们彼此相爱，已经对不起左航了。”晴天转过身去，拉着我继续往前走。我的脚步却是如此的沉重。

    这是理由吗？晴天，已经对不起左航了，还要对不起我？这就是你的答案吗？我不相信！

    晴天接着说：“左航的未来中早已有你的角色，你是他生活的女主角，我是一个没有定性的人，不知道将来能够为你做什么，爱情就是要给对方幸福，所以，我不想让你有任何不幸福的危险，左航可以给你的幸福，我给不了……”

    雪扬，爱我，就离开我。

    我知道，我的眼泪没有流干，我还有哭的资本，可我却不想哭了，也许在他心中，爱上好朋友喜欢的女孩——他没有想过。

    可是他说过：雪扬，我们一起去挪威看雪吧。

    那句温暖了我两年的话，顷刻间变得一文不值，那已经是一张不可能兑现的空头支票了，我爱的人，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离开了我。

    我说：“晴天，今天转身，我今生都不想见到你，因为，你把我领进了爱情的坟墓里！”

    回到家，妈妈说左航来过，可那又怎样？我冷冷的笑了。

    我说，我想出国，去北欧，去挪威。但是，先不要告诉左航。

    左航知道了，意味着，晴天也知道了。

    我可以很安静的离开，爱了晴天两年，最终还是输给了兄弟情义，我像是晴天手中的酒，明明他想饮下，但还是潇洒地敬给了兄弟。

    我能怎么办吗？自始至终，我对不起两个人，却卑微而又自负地不想改变。

    格林太太打过电话来说她会晚一些回来，我守在电脑旁不知道做些什么，这两年的心结，我躲避的心结，就在今天全涌现出来，忽然，我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打开了搜索引擎，输入“晴天”，他的博客，点击进入

    心跳开始加速，

    再见挪威雪，他博客的名字。背景是满满的一山雪，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站在山脚下，那么渺小，那么柔弱。那红色，那么刺眼。音乐响起，是那熟悉的旋律：

    又过了一年冰冷的冬天

    心痛的画面好像电影浮在眼前

    还记得你说要各自好好过

    我只能挥一挥手

    伤口却隐隐作痛

    只有微笑跟着你转头

    雪来的时候

    是否你会想起我

    我在远方给你祝福

    陪你每个春夏秋冬

    我爱的人哪

    现在你快不快乐

    记得走过风雨之后

    还有个人还一样的宽容

    过去我们经过多少

    年少的冲动

    亏欠你的太多

    你却从来不让我觉得难过

    晴天说：雪扬，一年多没有见了，还好吗，我说过，我们一起去挪威来看雪，可是我伤害了你，直到自己躲到挪威来，却还是那么的……下雪的日子，站在斯堪的纳维亚山下，还是想起了你。

    晴天说：雪扬，晴天不能带给你温暖，那会使你融化掉，记得和左航在北京要幸福。

    晴天说：雪来的时候，记得忘记我。

    我心头一震，

    晴天，也在挪威…….

    我感到我的手在发抖，，拨通了左航的电话——这是我离开以来第一次联系他，眼泪不住的流下，肆无忌惮，可是我没有时间去管它，好像我分神一秒钟，就会发生我后悔的事情。

    左航说，傻瓜，从高一那个冬天，我站在你们教室门外，看到他为你擦眼泪，我就知道晴天爱上你了。一年前，你们偷偷的去了一个国家我以为你们是一起去的，我很生气，雪扬你们相爱了两年，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前几天，我和晴天通电话，才知道，他一直以为你和我在北京，雪扬对不起，我的沉默是我们三个走向了三个不同的方向。

    左航说：雪扬，晴天知道你也在挪威后沉默了好久…..

    放下电话，我的手慢慢地不再发抖，昨天的邮件是晴天试探性的接触吧，我苦笑着，

    那封来自晴天的邮件，已被我彻底删除

    我们这么近，还是错过了……

    我们彼此相爱，还是错过了……

    窗外，雪花又开始飘了起来，我想起了那句：晴天雪飞扬，那么，注定天会冷。

    此刻，真的好冷。

    只有我一个人缩在床上，不想哭，不想呼吸

    电话响起，我无力去接……

    那是一个来自挪威的陌生的号码。

    雪扬，我们一起去挪威来看雪吧，

    雪扬，我们一起去挪威来看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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