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过了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忙翻天。

    小年过后，街坊四邻纷纷忙碌了起来，男人们忙着一趟一趟地置办年货，女人们则屋里屋外脚步粘地似的，又是做吃又是做穿，空气中漂浮着弥漫着一种香醇醉人的味道。可我家里还是冷冷清清，丝毫没有半点过大年的意思。母亲依然起早贪黑，为人家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我和二哥依旧是挽着半截肠子，一天到晚在外面疯玩。好在前不久，远在外地的舅舅突然来过我家，母亲脸上才难得见到了一丝笑容。

    记不清是腊月二十几了。一天吃下午饭的时候（大概是为了节省吧，从我记事起我们家五冬六夏都只吃两顿饭），母亲对二哥和我说：“就要过年了，咱们也总得吃顿猪肉饺子。你们俩天黑就到三星庙的肉店去排队，明天割二斤猪肉回来。”闻听此言，我们哥俩真是大喜过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直到母亲拿出钱来之后，我们才信以为真。饭后，母亲亲自把一块五毛钱深深地塞进二哥贴身的口袋里，再三嘱咐道：“听说割肉的人很多呢，别光顾着玩，当心别把钱弄丢了！”说着话，又顺手拿出自己平时很少用的一条大围巾，三下两下把我的头和脖子缠了个紧。我和二哥便一人拿起一个小板凳，高高兴兴地向三星庙肉食点奔去。

    三星庙是我们那里的一处规模不大的古建筑，坐落在淦河岸边。淦河由西南蜿蜒流向东北，穿城而过。听老人们讲，旧时候淦河年年发大水，附近的老百姓吃尽了苦头。为了赈灾祈福，便千方百计筹资，修建了这座三星庙。我印象中的庙宇因年久失修，早已破烂不堪，只有残存的庙门和摇摇欲坠的三间大殿了。所谓的肉食店只是借就着庙门筒子，在里面架了一张不足二米的木案子，竖了几根木桩子，挂起了几杆系称，就成为猪肉供应店了。

    我们去时天色尚早，大概也就是五点钟左右。然而前来割肉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那时，由于农业合作化运动破坏了农民的积极性，农副产品日渐短缺。虽然还没有闹到按人头凭证凭票供应，但国家已经是捉襟见肘，好多物资早就供不应求了。我和二哥不敢怠慢，连忙放好小板凳，规规矩矩地排进了队伍。二哥翘首探脑地看了一番，回头对我说：“不晚不晚，我们是第16号。”

    夕阳刚刚下山，天一下子就黑了下来，风也跟着刮起来。这时候，我们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多。开始还能大体数算一下，可没过多久，庙前30米远近的条石路上就排满了人，队伍只好拐个弯，顺着河岸排了下去。

    随着夜幕的降临，天气越来越冷，排队的人们早已无法忍受。大人们开始站起来，不停地用力跺脚，有的一个劲儿地吸烟，有的干脆在原地跑起步来。孩子们则把带去的板凳或马札子摆放好，扎堆玩起了猫逮老鼠。。。。。。我不知是身上的衣衫过于单薄，还是腹中少食无物，冻得浑身颤抖，下牙直碰上牙。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气不停地从心底往外钻，似乎不是数九寒天冻坏了我，而是我首先把自己冻僵，又接着施放出寒风冷气，冻结了周围的人群和空气。母亲的大围脖，此时早被哈汽和鼻涕弄得一塌糊涂了。二哥看看我，把双手使劲儿地搓几下，连忙捂在我红肿的脸上。“哥—几点啦？--我—”我被冻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谁知道呀？快半夜了吧—”二哥抬头看看黑幽幽的夜空。身后一位邻居大叔说话了：“还早呢。不行就让你弟弟先回家吧。这天也太冷了！”二哥再次用手捂住我的脸颊说：“对，你先回家吧。我自己就行呀。”“不！我们俩一起等。”我倔强地挣脱了二哥的双手。邻居大叔借机跟我们开起了玩笑，说：“怕啥？买的是生猪肉，你哥偷吃不了的。”经他这麽一逗，我哭笑不得，吭哧一声，鼻涕又流出了一大把。

    后半夜，天空居然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地面，房屋和等待割肉的人们身上，统统被披上了一层白纱。夜色也不再那样幽暗，仿佛天就要放亮了。可是气温也越来越低，每个人的面前都是一大团气雾。咳嗽声，擤鼻涕声，吐痰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有人开始骂了起来，人群一阵阵骚动。不知何时，庙门前已不再是一字型的队伍了，无形之中变成了扇形，黑压压的一片。后面的人还在不断地向前汇聚。。。。。。“大家都抱紧了！别被挤撒喽--！”队伍中不知是谁大声喊了起来。这一声大喊真如一道军令，排队的人立马行动起来---二哥双手紧紧抓住前面的人，我紧紧抱住二哥的腰，身后的邻居大叔也紧紧拥抱着我。大家一个个全都提心吊胆，生怕被挤出队伍，那样一来，这大半夜的苦苦等待瞬间可就化为泡影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大约早上六点钟，肉店里有了灯光和人声，紧接着又听到了猪群的嚎叫—那时全是卖鲜肉，后面屠宰完，前面立即买。大家随着猪们声嘶力竭的嚎叫，开始兴奋了起来，似乎是闻到了扑鼻的肉香。不一会儿，从肉店里面闪出一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年龄有30几岁的样子，身上穿了一件满是油腻的破旧的军士大衣，对着人群大声地喊起来：“大家排好队，排好队！我现在开始发号---”他话音未落，人群又是一阵大乱。值得庆幸的是，由于我们的队伍前后结合的很紧很紧，外面的人根本无法塞进来。加上大胡子人高马大，粗声大嗓，很有点象庙寺里面威武的门神。见此光景，那些企图后来居上者也只好溜到后面排队去了。

    看到大家基本安静下来，大胡子这才从大衣口袋里拿出厚厚一沓白纸条。每一张上都盖着一个红红的圆圆的大章，还用毛笔填写着不同的数字。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走到队伍的最前端，用那双大得有点出奇的眼睛，审视一圈之后，才逐一逐个地发起手中的号票来。只要有人稍有涌动，大胡子便会立即停止手上的动作：“又咋啦？还想不想吃肉？！——”发到我们面前时，他像是停顿了一下，十分认真地看了看我和二哥，说：“你们是16号，拿好了！”二哥紧紧地把那张纸条攥在手上，一会又觉得不安全，就把它也塞进了装钱的口袋里。

    早上7:30，三星庙庙门洞开。几匹鲜红的猪肉摆放在临时搭起的木案子上，营业员们也纷纷忙碌起来。一会儿功夫，便有人拎着割到的猪肉，狠狠地跺着双脚，大步流星地去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眼看着我们离肉案子越来越近，甭提我心里那份高兴劲儿了，饥饿寒冷顿时忘了个干干净净。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二哥出事了！只见他双眉紧锁，两只手紧紧按在肚子上，先是佝偻着身子，弯着腰，后来干脆“哎吆哎吆”地蹲在了地上。“哥,你这咋啦？！”“站起来呀！”“不行，肚子疼得厉害！我要---你可站好---”话还没有说完，他便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朝远处跑去。“票！钱！哥！”不管我咋喊咋叫，他居然头也没回一下。

    眼看着排在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可还是不见二哥的影子。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这可咋办呀？眼泪直在眼窝里打转转。邻居大叔赶忙安慰我说，你二哥可能是冻坏了肚子，不会有事的，一会儿准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袋烟的功夫，我便站到了肉案子的最前边。“票！钱！”营业员对我说。我只是傻愣愣地站着，真不知如何是好。营业员大声地说：“这孩子怎么啦？”“钱和票都在我二哥口袋里面装着呢”我只好如实回答。“下一个！”营业员显然失去了耐心，对着我身后的邻居大叔喊起来。邻居大叔连忙陪着笑脸说：“他是在我前面的，钱和票都在他哥哥手里。”这时候后面的人不乐意了，七嘴八舌地譲了起来：“快点快点！”“有票就买，没票别钻空子！”“没钱还想吃肉呀！”我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又是委屈，又是害怕，见此情景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咋回事？这是咋啦？”大胡子不知啥时出现在我面前，“别哭呀，你咋啦？”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票和钱都在我哥哥---”邻居大叔连忙插话说：“是呀，是呀。他哥哥可能冻坏肚子了，刚才去了茅厕。”大胡子又问我：“你们是几号呀？”“16号！”我清晰地回答道。“奥--！这就对了，别哭了。”大胡子一遍用手抚摸着我的头，一遍对案子后面的那位营业员说：“给他一份，票和钱一会我来交！”还没灯我反应过来，一份鲜鲜的软软的五花三层的猪肉便递到了我的手上。就在这时，后面又有人喊上了：“他一没钱，二没票，为啥给他肉？”，“铁柱子走后门了！”，“找他领导去！”----大胡子一听这个，顿时火冒三丈，双手一卡腰，大眼珠一瞪，说话时一只脚踩在了庙门前的石狮子上：“瞎嚷个啥？！票是我发的，我比你们都清楚。。。。。。”“他是几号？那票呢？”还有人在追问。大胡子用手一指哭得一塌糊涂的我，说：“他是16号！”接着又问我身后的邻居大叔：“你是17号，对不对？”大叔连忙大声说：“对！对！他是16号，我是17号。”大胡子咳嗽一声，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你们听好了，现在排到第16号了！你们谁有16号票？可以过来把他手中这块肉拿走！”人群一下子没有了动静。“咋样？我铁柱子没欺骗大家吧？人家来得早，领到的是16号票，所以这份肉就应该归他！”这时我也止住了哭声，拿眼东瞅瞅，西望望，盼着二哥快点出现。大胡子稍一停顿，接着又说：“还有没有要找领导告状的？我现在带你去！”说着话一回头，见我还愣愣地站在那里没动，又冲我来了一嗓子：“你咋还不走？”“我还没给你肉钱呢！”大胡子一听这话，咧着大嘴笑开了。直到这般时候，我那倒霉的二哥才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手里高高举着钱和票。我急得跺着双脚，大声地说：“快！快！快给人家钱和票呀！”

    我们哥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中，母亲早已经做好了饭，还特意在菜汤子里放了好多的姜末和辣椒粉。我们一边喝着热乎乎的热菜汤，一边争先恐后地对母亲讲述着这一夜的经历。当我提到那个叫铁柱子的大胡子时，母亲眼睛一亮，象对我们说，可更象是自言自语：“没想到，真没想到，这孩子也出息了！”

    过后我才得知，大胡子柱子哥是我父亲一个好朋友的长子，他们不是本地人，他父辈来我们这里时，柱子才十几岁。家里人口多，日子过得很艰难。那时我父亲的生意正红火，为人又厚道仗义，时常接济他们，所以两家过往甚密。遗憾的是，我与柱子哥仅此一面之缘，后来再也没能见到他。不过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柱子哥满脸的络腮胡子和那双大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