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朋友啦！她叫英，卷头发大眼睛，很像爸爸从北京买回的画上的女孩儿。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朋友，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人生，也不知道世上有美丽呀漂亮呀这些形容词，我只觉得她好看。她声音很细，现在想来那时还带着奶气吧，她的手指又细又长，而且软软的，有点潮。这绝不是我多年后的猜想，事实上后来我多次拉着那双手，感觉都是一样。

    能被英当做朋友我激动而且骄傲。要知道以前我只有一个伙伴——军姐，她大我两岁，是我们一个街的。她会哄我，也会欺负我，在她面前，我很笨，她的朋友从来不把我放到眼里，不爱跟我玩，虽然我比她们学习好，可她们都不在乎这个，或者说她们看不起学习好的孩子，因为，我不会玩她们的游戏。

    这时候英子选择了瘦弱孤单的我做朋友。我至今想不起我们是怎样相识的！她比我只大一点，只高一点，学习很好，而且她会说梅梅你真好，说的我的心甜成了春天的蜂蜜！英的爸爸念过师范，很有学问的样子，这点像我爸爸，我爸念了中专分配在首钢工作的，首钢在北京，这点我要不和同学解释她们都不知道，她们就知道我爸爸“在外头”。“外头”是哪儿啊，南洼的高梁地也是外头。北京是个多么神圣的地方，北京有毛主席周总理，我家里就挂着他们的像，虽然他们去世了，可谁都知道他们是伟大的人，而且还在北京天安门。我和英都有在天安门广场上的照片，英的大姑就在北京，他爸也经常去北京出差，“北京”这个神圣神秘的地名把我们的心紧紧相连。孤僻寡言的我，原来还可以有这么多和同龄人共同的语言。

    我和英做了朋友不久就升二年级了，两个一年级合并为一个二年级，好多同学留级了，我和英子幸运地顺利升级，居然，新老师，还让我俩做了同桌！其实不仅同桌，而且同凳，我们俩和一个叫小桃的留级生坐在同一个长条木凳上，共趴一块水泥板。英在右，桃在左，我居中。当有天英偷偷告诉我桃是他们街上的，而且已经11岁时，我不得不又一次重新打量我的两个同桌：一个鲜嫩如花苞，一个则黑瘦的像个小核桃，真是一组反义词。想到反义词这个比喻我笑了，我朝英子一笑，她也笑了，我俩的笑引来了桃的不满，她狠狠剜过来一眼，我们赶紧不笑了，桃子11岁，想必厉害老练，我才8岁，不敢不敢。不过后来我俩明显要好，成绩亦然。（真不知道为什么）桃便经常用那双不好看的小眼睛剜我们。

    不久积怨终于爆发了。我早忘了为什么，也许并不为什么，就是一种必然。对于美的东西儿童天性就喜欢，比如好看，温柔，比如善良的示好。这些小桃都没有，她只有与生俱来的丑陋，以及为了掩饰自卑的冷漠。父母和老师从没教过我怎样对待这种人，怎样理解他们，和他们相处，我就凭着自己的天性，整天和英子调皮胡闹，好像小桃，就是空气。

    那天坐在教室北边第一排的三个小女孩成了全班的焦点，她们碰了桌子，掀翻了长条凳子，铁质铅笔盒噼里啪啦掉在地上，铅笔橡皮转笔刀四处奔逃。最后三个人一起跌倒在地，桃在下，英在上，我居中。像一个三层的蛋糕，挨地的一层弄脏了。地面是土的，脏则脏了，并没有受伤。我后来的长大过程中也有过多次被倒地的经历，羞辱感也很强烈，但我只是哭。那天小桃从地上爬起来后哭吼着像一匹凶猛的小兽向英子扑去，英子一躲，嗤啦一声，粉红的新条绒褂子挂在水泥桌角上，撕开了一个三角形的大口子。我们都傻了，小桃惹了祸，没声了，英子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后来老师批评了我们吧，忘了，只记得再后来小芹居然说我们俩欺负桃子，人家桃子从小有病不长个。是这样的吧，小桃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都很健康，但母亲生她时已经四十多岁了，怨谁呢？小桃30多年后几乎还那么高，勉强结婚了，也不育，抱养了一个女孩，和我的孩子差不多大。小桃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都很健康，但母亲生她时已经四十多岁了，怨谁呢？

    在英子所有小时穿过的衣服当中，我只记得这个粉红色的条绒褂子，好像是巧手的妈妈亲自手缝的，压着可爱的白色小绒绒球一样的花边儿，我非常喜欢那个褂子，梦想着有天英子穿小了送给我，后来，那片粉红上面出现了一个红线缝合的“L”，像个永远难以愈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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