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那么小小的一个村庄，四野一碧万顷时，她就像漂在大海上的一只小船，船身被飞溅的浪花染绿。

    我是那么孤独静默的一个小孩，喜欢落在月季花瓣上的雨滴，喜欢蝉蜕，喜欢一切寂寞无声的东西。

    1990年，我读小学一年级，从家到学校要走一条弯曲的田间小路。自小我就是个笨小孩，两周岁才会走路，还总是摔跤。娘告诉我走路时要看清脚下，所以我习惯低头走路。低头走路时我小小的步子总能开出快乐的花儿来：一朵是一缕贴着地皮跑的风儿;一朵是一串淡黄色的灯笼花；一朵是一条眯着眼睛趴在草丛中的小青蛇……

    只有在小学校对面的树林里我喜欢仰望：树干，枝条，叶子，叶脉；条条，片片，丝丝缕缕；浓淡深浅的绿色是不同的梦境。小文说“小树林是一个趣味无限的王国，虽然它只有35棵树。”老师让我们用“虽然”造句时小文如是说。老师说小文的句子造得好，他转过脸来冲我笑一笑，他充满自信的笑容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春日的午后，我喜欢爬到房顶上，看一片一片的房顶铺展在天空下。鸽子们打着哨子起起落落，捡食人们遗落在房顶的粮食。有的房顶背阴处还会藏着一两朵白雪，像迟迟不肯醒来的梦。

    阳光澄澈，有很细很软很长很亮的丝在阳光里游荡，有时会粘到脸上来，痒丝丝的感觉抹也抹不去。“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牡丹亭游园惊梦》一折里有这样的唱词---爷爷留下来的很多老书都堆在阁楼上，能看懂的我都翻检来看了。

    坐在房檐上，悠悠荡着脚，看得见那35棵树，它们的头顶笼着一层薄薄的绿烟，不飘也不散，一日比一日浓起来，厚起来……

    我这样静默时脚边会有石子“啪，啪”射过来，捣乱的是铁蛋。我不理他，他就用弹弓打鸟。有一次他真的打中了一只鸽子，雪白的羽毛飘落下来。我咬紧了嘴唇瞪着他，他冲我吐吐舌头，一翻身跳下了房顶，他黑黑的背脊让我想起泥塘里的泥鳅。

    和小文在一起时是快乐的时光。小文剪短短的头发，穿干净的海魂衫，总是微笑的样子。放学时小文拉着我的手送我回家，铁蛋领着一群光屁股的黑小子，跟在我们身后拍着巴掌喊：“小小子儿，小媳妇儿”，又喊“节节草十八节，村长的闺女尾巴撅”。小文把我护在身后，我气得哭起来，铁蛋他们才一哄而散。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铁蛋才挂着一个旧书包开始读一年级。我去办公室给老师送作业本，看见他被罚站在教室门口当“门神”。太阳暖融融的，他靠在墙上，脚趾头从鞋尖的破洞里钻出来，一翘一翘在动。我小心翼翼地从他身旁走过，他看见我，突然就低下头去，那个脚趾头也受惊似的缩了回去。

    盛夏是35棵树的节日，太阳来了，大雨来了，树的枝条伸展着，叶子怒放着，“扑啦啦”遮住了阳光，却托不住急雨。每每半夜一场急雨，早晨即已停歇。林子里水气氤氲，飘着一匹乳白色的纱缦，树枝上挂满一个个点着露珠的蝉蜕，知了们或是飞向了枝头，或是撞进了铁蛋用洗衣粉袋子做的罩子里。铁蛋会把它们捉去腌进盐水里，再用油炸了吃。

    夏天的午休时间很长。我和小文去学校太早时，就到树林里去温习功课。有时候就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来，闭上眼睛，等我们安静得连心跳都可以省略时，便会有一些很有趣的声音流进耳朵里来：

    “嗒-嗒-塔-”，啄木鸟的尖嘴敲着树干。

    “唧-唧-唧-”，小虫正抖着胡须唱歌。

    还有一种软软的“沙沙”声，轻的像是碧天里的一片云。我能感觉到它们是绿色的，像刚褪去硬壳的小蝉的翅膀，鲜嫩透明。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声音？是清风对树枝的耳语，是洞穴里小虫的哈欠，还是叶子萌发时痛楚而甜蜜的呻吟？

    我碰碰小文，问他。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却摇摇头，说只听得到鸟叫。

    我突然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中。

    读初中后，因了少男少女的那份矜持，我和小文已很少在一起了。上下学的路上偶尔的一次照面也因了彼此匆匆的一低头而显得朦胧模糊。铁蛋倒是常常会踏着一辆“哗哗”响的自行车从我身旁招摇而过。

    初三下学期，小文的父母把他接到了省城。其实他早该去的，他的父母有能力让他去享受更好的生活，可是他却坚持跟奶奶在我们这小小村子里生活了十年。小文临走时我们在那片小树林里有了第一次约会。小文写给我的纸条是铁蛋用弹弓射到我的自行车筐里的。

    八年的时光我们的35棵树又有了新伙伴。我们一棵棵数过，却怎么也数不清那个数字了。夕阳的碎光从叶隙间漏下来，有细碎的铃声在林子里摇响。我们倚靠在一棵大树上，闭了眼睛，沉入一个绿色的轻梦里。

    初春的枝头有叶子轻轻飘下，落到我的脸上，柔软，湿润……

    我猛然睁开眼，是小文偷偷吻了我。

    他低着头，急忙跑开。第一次，这片树荫因了一个少年羞怯、匆忙的脚步而显得繁乱。

    我愣了好久。我走出林子时没看见小文，却看见铁蛋孤独离开的背影被夕阳拉得细长，瘦弱。

    初中时代剩下的半年是铁蛋陪我走过的。我不习惯同他一块走路，可是每到放学我的自行车胎总是没气，门岗张师傅的打气筒又总是丢，一个人推着车走那长长的两边长满庄稼的路确实有点发憷。当我皱着眉发愁时，铁蛋总会挂着书包从哪儿晃出来。

    “又撒气了！”他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跟我走吧！”

    他在前面慢悠悠地蹬着车，我推着车完全跟得上。细软的南风曳着小小的步子跑过来，带着将熟的麦子的清香。“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我又想起了小文。上次寄去的信是他妈妈回的：芸芸，你好！小文学习很忙。他让我转告你，要好好学习，他会在大学等你！我绯红了面颊，但是我牢记了这个约定，努力学习。可是此后却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这样想着，脚下不注意，绊到了车蹬儿，自行车倒了，我也摔倒在地，胳膊被柏油路面擦破了。铁蛋连忙跳下车，扶着我的胳膊只皱眉。他在路沟里找到了一种有紫色叶子的草，把草茎扯断，断茎渗出乳白色泪珠一样的液体，滴到伤口上，凉丝丝的。他说这种草止血很好，他割草时割破手指就用它止血。他一手推着一辆车，我们一路默默，到家时夕阳已尽。

    从我摔伤以后，哥哥就开始负责接送我上下学。哥哥说铁蛋是个坏小子，他不准他欺负我。上下学的路上，我坐在哥哥的摩托车后，看见铁蛋那落寞的眼神，心突然像被什么扯了一下，眼泪竟流了下来。

    中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市里一所寄宿制私立中学读高中。封闭式的管理让我断绝了外界的一切消息。假期回家，零零星星地听说铁蛋辍学了，在家建了温室，种的全是花花草草。

    眨眼又是三年，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我牵着小侄女在街边买冰棍儿，铁蛋开着三轮车，拉着一车花草过来。马达声中，我看见他那戴着硕大太阳镜的脸和嘴角斜斜叼着的烟。阳光那么刺眼，我眯着眼睛望着他。他看见了我，匆匆一瞥，一低头，急急而过。掉在地上的烟蒂袅袅有轻烟飘起……

    我抱起小侄女，望着小学对面新建起的那片厂房在心里对她说：“囡囡，知道吗？这儿曾经有一片树林，35棵树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我的高考成绩很好，父亲和哥哥找了好多关系，说了好多情，终于有一所北方的民办大学录取了我。

    大三寒假开学前一天，我收到了一条短信：“今天下午，中学门口见。”是铁蛋。

    他长得更高了，但依然瘦。我看见他时，他正倚靠在他新买的车上吸烟。我走过去，摸摸他的车，竖起大拇指称赞他。他打开后备箱，满满的全是熏衣草。我笑了，他拉起我的手向学校走去。

    门卫张师傅还在，看见我，他呵呵笑着：“我记得清楚，那时侯你总考第一！”

    “哦，还有他，”他转过脸去对铁蛋说：“你个坏小子，总藏我的打气筒！”铁蛋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笑了。

    还没开学，学校里很静。我们绕着操场一圈圈走下去，有一点风，升旗绳拍打着旗杆，“啪啪”的声音传得很远。

    初中时小文是护旗手，他行着队礼站在国旗下，挺拔的身姿像春天里的一株树苗。

    我的眼睛不禁湿润。

    “明天我就要结婚了。”铁蛋望着我说。

    我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掌心描出一个“祝福”。

    他轻轻地把我拥进怀里，他的眼泪滴到我的头发上。

    “芸芸，你知道吗？其实，就在小文离开我们去省城时，他已经得了……”我轻轻地点点头。

    “芸芸，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用手语告诉他：是小文，在梦里告诉我的。

    他再次把我拥进怀里，哽咽难语。

    “小文妈妈把一颗肾换给了他，可还是……”

    “小文让我照顾你。可是，芸芸，我哪里配？”

    我用手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怎么会？我们不是拥有同一片绿荫，同一片蝉鸣吗？那么多的日子里，我们一路走来，时光才那样地葱茏而美丽。

    穿过运动场，我们离开了。寒假就要过去了，校园会重新热闹起来。

    双手合十，祝福铁蛋和他的新娘。我从那么一大束熏衣草里摘取了一枝，夹进日记本。我会心微笑，以后的日子依然会充满芳香，充满笑声。

    坐在开往北方的列车上，阳光照进车窗，洒在我的脸上。我在飞逝的光影中回忆过往的美好，心地柔软湿润：我的心底深处永远长有35棵繁茂的树木，思念的雨滴洒落，一片叶子就是一枚琴键，响起的是最温暖的旋律。

    虽然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不能开口说话，可是我能听到这最美丽的声音，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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